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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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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孫黎來說,人生好像特別簡單,又好像特別艱難。

俞胭中毒的消息傳來,她松了一口氣,心想,這下俞胭能活了。戴春城的電話更落實她的猜想,這管牙膏吃得值得。

但接下來是孫黎做決策的時候。僅靠俞胭的一面之詞要把戴春城拉下水是很冒險的,錄音又被裘嚴拿走,誰知道戴春城手上還有沒有孫家其他的證據和把柄?最穩妥的做法是讓俞胭說真話,給臺階讓戴春城下來,換孫家和眾聯集團脫身。至於俞胭,就留給警察局去處理,是低調革職也好,還是把她送進監獄,都不是孫黎應該考慮的了。

萬一警察真的查到孫家,她就咬死是俞胭強行勒索。戴春城也要考慮考慮是不是值得再和孫家耗下去,都是有頭有臉的人,她已經讓了一步,戴春城不至於把她逼死。用一個俞胭,換姓戴的、姓裘的、姓孫的三家安寧日子,再沒有性價比更高的事情了。

舍一個俞胭很容易,做這個簡單的決定卻無比艱難。孫黎像一個被繩子勒住脖子的人,越是本能地抓緊,越窒息,只要她松手,繩套就會解開。她在看著自己兩眼慢慢黑下去。

早上開了一上午的會,中午孫黎接到張友橋的電話——

“我媽腹膜炎,要住院一個星期。醫生說這也不能吃,那也不能吃,就想吃你上次給她帶的那個燕窩。想問你那兒還有沒有,就當跟你買的,方便的話我下午去你那裏取。”

他和孫黎是同輩,看在張太太的份上孫黎對他還是很客氣的。

她還不知道張太太得了腹膜炎:“你這是看不起我,幾盒燕窩還要你的錢,傳出去我孫黎成什麽了?”她甜笑道:“太太住哪個院哪間病房?下午我送過去,順便看看她。”

張友橋說:“又要麻煩你,多不好意思。”

“應該的,生病了沒去看望我才不好意思呢。”

“三院住院部頂樓1205。”

她買了花和果籃,帶著燕窩到醫院。住院部頂樓都是單間,孫黎挺驚訝,現在公立醫院病床這麽緊俏,張家竟然還能挪出個單間來。她以為張太太會到私立醫院去,環境好、服務好,就是貴一些,張家又不缺錢,跑到公立醫院來受這個罪是做什麽?

推開門,俞胭的臉正撞進她的視線裏。她一個激靈,糟了,跳進人家挖的坑了!

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,她一回頭,走廊對面一個蒙著口罩、護工打扮的人一邊把手機往口袋裏收一邊迅速閃進了樓梯間。孫黎拋下東西追到門口去,已經不見人影。

她苦笑。這是早就設好的陷阱,讓張友橋給她打電話,騙她來醫院,然後守在門口只等她來拍照。這麽大的醫院各個護工都是戴口罩穿白衣服,她去哪裏抓人?還不一定就是護工,找個流氓混混搞一套衣服穿也可以。到時候醫院還要怪她找麻煩。

但是,張友橋為什麽也跟著淌渾水?

孫黎想起來,張家好像要和陳頤聯姻了。張友橋上個星期向陳家下了訂禮,連訂婚的日子都算好了。這門婚事在孫黎看來是極其荒謬的,沒想到張家竟然也同意了,海歸鋼琴家娶一個二婚的,簡直是笑話!也難怪,小兩口正是油裏調蜜的時候,為了討未婚夫一個歡心,別說是給她打個電話這麽簡單的事情,就是直接把她賣給警察又有什麽關系呢?

這個主意必然不是陳頤出的,說來說去,下九流的手段也就是裘嚴最精通。他的報覆心在上一次白石基金撤資的時候已經昭然若揭,為了戴春城吃虧,他不可能放過孫家。

孫黎站在病房門口心情十分忐忑。照片也拍了,她和俞胭脫不了關系了。現在怎麽辦呢?向孫春生求救?為了她沒舍俞胭,孫春生已經很生氣了。被拍照的事情再讓他知道,且不說會怎麽處理她,他的身體能不能受得了還是個問題。但如果警察找上門,她該怎麽應對?

孫黎看著腳下的花束和禮品,只想把東西一咕嚕腦全扔了。

這時,只聽病房裏頭有人說:“誰?”

聲音很虛弱,帶著點冷淡而又漫不經心的意味,仿佛是國家總理也和她沒關系。

孫黎知道她醒了,猶豫地從陰影中走出來:“阿胭,是我。”

俞胭剛清醒。她有點驚訝,孫黎這時候不應該來看她,太危險了,是出了什麽事嗎?

病房裏的溫度很低,她上半身的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滑了下去,冷得牙齒發抖。她知道自己臉色不好,原本她也不在意自己的樣子,但這時候突然見到孫黎,她又在意了。回想起來,她似乎從來沒有在孫黎面前正經打扮過,不是穿警服,就是隨便套個T恤牛仔褲。如果以後孫黎記起她來,也沒有個美好的形象能回憶。

說到底,哪有女孩子真的不在意打扮的呢?只是沒有那個在意的人罷了。

這時候她不願意見到孫黎,表情就更加疏離。孫黎以為她是在責怪自己,心情也不好。

既然都來了,照片也拍了,再見一見又怎麽樣呢?

就當最後一面,也算緣分一場。

“感覺怎麽樣?醫生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能好起來?”

“還要做檢查,胃和食道恢覆了就能好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對話難以進行下去,不是因為兩個人不善言辭,而是各自懷著心思難以窺測。在這樣冷酷而安靜的空氣裏,有一瞬間,俞胭看到了自己的結局。

她輕輕地嘆氣:“你說吧。要我怎麽做?”

過了好一會兒,有人說: “對不起。”

俞胭很累,盡管如此她彎了彎嘴唇。

她翻了個身背對孫黎:“別來了,我挺好的。祝你蒸蒸日上,前程錦繡。”

身後的人似乎又站了一會兒,腳步聲才慢慢地遠了。她想,也好,這個世界上,有一個人給過她承諾,說她不會放棄她。即使最後沒有實現,但是她說了對不起。她就願意原諒她了。她也沒有什麽能給的,只有倉促簡薄的祝福,還請不要嫌棄就好。

孫黎順著墻面滑落,跌坐在病房外。嘴裏拼命咬著手背,所以沒有人會聽到她的痛哭。年利潤近700百個億的大型能源上市集團首席財務官,哭得像失戀分手的小女孩。

這一次,她就算哭到昏厥,那個曾經為她飆車、闖紅燈、送急救的人也不在了。

俞胭讓醫務人員把警察叫來,她現在可以開口說話了。

進來的是刑偵隊隊長,老戰友老領導,她一楞,沒有想到會是這種情況。

隊長坐下來安慰她:“你別怕,有什麽說什麽。是不是有人要害你?天塌下來我頂著。”

老隊長對她一直是照顧的,她像被人打了巴掌,臉上火辣辣的疼。

“對不起,隊長,是我說了謊。”

“不是戴春城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但氟化物中毒……”

“那是牙膏,我吃了整一管。”

隊長瞠目結舌:“但……但是為什麽呀?”

俞胭笑得不在意:“我利用曹進誣陷他,以為能成功,結果還是被他找到了。這幾天我一直害怕他報覆我,逼供電棍也很難熬,所以打算自殺,一了百了。昨天他來之前,我把刷牙的牙膏全部吃了,兩百多克,心裏想著死了就死了,沒什麽可惜的。他進來之後只說話,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,他也不知道我吃牙膏,可能沒想到我會這麽做。”

她已經想好了說辭,兩三句把戴春城和她的關系撇幹凈了,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。

隊長不太相信:“他和你到底有什麽過節?”

俞胭聳聳肩膀:“以前刑偵科受了他那麽多的罪,幾次鬧得不愉快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後來我又被調到辦公室,我以為是他的意思,幾次申請收回調令都不了了之。我就想,他不把我放在眼裏,想打壓就打壓,還以為人家不會有怨氣,哪有這麽好的事?他不讓我好過,我也不讓他好過。”

“就因為調辦公室這件事?”

“職業前途都毀了,還不夠嗎?”

“他是大領導,何必要費心動你一個基層刑警,你就沒想過嗎?”

“是我太生氣,糊塗了。”

隊長的臉色很僵硬,他仍然不相信曾經器重的手下會做出這種事:“你曾經是隊裏最有潛力的!把你調走我也向上面申訴過,說實在的,從個人感情的角度,一個女孩子家做刑偵是很危險,能調去辦公室對你來說未嘗不是好事。我也理解你有不滿的情緒,你也可以申訴,但是勾結商業間諜、妨害司法公正……你太令我失望了。你以前不是這樣的。”

俞胭楞了楞,忍不住笑。她是什麽樣的人她自己都不清楚。

“阿胭,你憑良心講,你對得起這身警服,對得起這塊警徽嗎?”隊長拍著身上的警察制服,激動得面紅耳赤:“警校畢業的宣誓你都忘了是吧?你說你喜歡做刑偵,喜歡當警察,你就是這樣喜歡的?就是拿你手裏的權力妨害司法公正?你是刑警啊!”

做刑警的都自視甚高,各個胸懷裏是比天高、比地厚的自尊心,有的甚至看不起文職和輔警。就好比醫院裏臨床的看不起護理的,為什麽?因為臨床的才是救命的。文職能配槍嗎?文職見過多少屍體?破案抓兇手的不都是刑警嗎?

刑警覺得他們才代表法律,他們才是真正的執法人員。因此,這幫人對維護法律也更堅定。刑警違法的意義是極其重大的,俞胭不會不明白。是她親口說她喜歡做刑偵、她有作為一個刑警的驕傲,她也親手甩了自己一個耳光,給了這份感情最大的侮辱。

世上的事有時候很微妙。

曹進是律師,俞胭是警察。兩個最接近法律的人羞辱了帶給他們尊嚴和立足之地的法律。

俞胭想,如果她是一個有理想的警察,如果她和孫黎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,如果她沒有和孫家搭上關系。孫黎只是會計部的小經理,她是刑偵科的基層刑警,假期裏她們可以在明月樓吃一份平民價格的點心、喝奶茶、談論工作上遇到的不公平和性別歧視。她或許會看著孫黎慢慢地爬上去,升職的時候給她買花,送一份還算拿得出手的禮物。

那樣,她也算看過美好的景色,有過知心的朋友,這段人生到老了足以拿來回味。

到頭來,她對不起自己、對不起寄望的長輩、對不起職業道德、對不起國家法律,她把所有忠誠都給了孫黎,抱著寧負天下、不負一人的信念,也沒有博得誰的眼淚。

真是個可悲的、一無是處的罪犯啊。

“我會提交離職報告,領導批示之後我就不算是警察隊伍裏的一員了,這樣我獲罪也不會算到局裏的業績上。”俞胭低聲說:“至於判多少年,就聽法官的吧。”

隊長沈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你好自為之。”

金燕得到警局的消息,還要瞞著戴玉山偷偷給戴春城匯報。

“她還是沒說幕後主使嗎?”戴春城問。

金燕搖頭:“她既然願意說真話,就是抱著犧牲自己保全孫家的打算。這個結果對她來說已經算是好的,至少保住了一條命。妨害司法公正,罪責應該挺重的吧?”

那要看法官怎麽鑒定,俞胭這個情況,至少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。

但這不是戴春城關心的:“她本來就應該坐牢,不過是死得其所。”

“那孫家那邊……還要不要再留意……”

“先不動,”戴春城想了想:“等阿嚴回來,我再和他商量吧。”

裘嚴在香港談收購案,在電視臺上公開道歉之後,輿論鉗著裘氏兄弟集團沒有松懈過,他索性不呆在國內,躲到外面去。媒體在家裏找不到人,公司上下口風也非常嚴,沒人知道他在什麽地方。戴春城擔心他工作忙,不願意總是打電話給他,想向覃子午旁敲側擊,覃子午在夏威夷度假,不接電話。

這樣的日子仿佛回到了他們最初談戀愛的那幾年。裘嚴和戴春城都很忙,平均一個星期見兩次,在繁忙的工作中,偶爾約會正好能調劑心情。戴春城想,也許人生真的是不斷輪回的。

金燕看他的臉色,生怕他有個萬一:“您別擔心裘先生,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,老爺子也不會坐視不理的。您就算不放心裘先生,也要放心老爺子。”

“事情是我鬧出來的,卻讓他在外面給我擋風雨。”戴春城心裏不安定。

戴春城在這樁婚姻裏本來就處於優勢地位,現在輿論更是把他看成了“受害者”,裘嚴如何欺騙他的感情、他的錢、他的地位名聲……故事編得有聲有色。不僅是輿論,裘嚴背後還要扛多少來自公司的壓力,戴春城很難想象。上一次,也是裘嚴力排眾議要把他這個外人的名字寫在博士後工作站上,當時媒體如何盛讚這位CEO情深義重,仿佛都被他們拋在腦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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